道道维.

Follow my heart.

【NO.6】雪藏

【Part 1】

“穿过这个山谷,再过一片草地,就到NO.2了。”红色记号笔一顿,被手指夹着转了一圈。紫苑用笔盖点了点地图上画出来的圆,“他们说,老鼠在NO.2的边缘地带打过工……或许他还在那里,说不定我们还会见到他的表演。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。”

灰色的小老鼠吱吱叫了两声,不置可否。

“走吧。”紫苑把小家伙放到肩头,轻轻笑着说。

“就快到了。”

他的目光回落在身后高耸的塔顶上,玻璃映着晴朗的日照,光芒流转,耀眼而明亮。

晴天,云翳,凉爽的风。连空中的尘埃都被晒得温顺而干燥,真是难得适合出行的好天气。

 

紫苑是在离NO.6不远的地方遇见这只小老鼠的。

那时他才刚刚出发没多久,途径一片水草丰茂的湖泊。这儿的植被许久未经人打扰,简直茂盛的不可思议,冲着阳光野蛮地疯长。他在湖边舒舒服服地喝了水,正躺在草丛里休息的时候,忽然窜出了一只小小的黑色老鼠,大摇大摆地趴在他的胸前,冲他吱吱吱地直叫唤。

“我打扰你了吗?”紫苑对于这类小生物有着爱屋及乌的好感,双手把它捧起来,手指抚摸它光滑的皮毛,“我不是故意冒犯你们的,只是休息一会就走。你长得真漂亮,一定是这里的大明星吧。”

小老鼠扭了扭身子避开他的碰触,又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。下嘴很有分寸,门牙扎进皮肉里,生疼,但没出血。

紫苑有点意外,“你饿了吗?”他翻了翻背包,还有一片果酱饼干,掰下一块递给它,“吃吧。”

小老鼠盯着饼干沉思了两秒,用小爪子接过来,咔擦咔擦啃了。

然后这只黑色的小老鼠就赖上了紫苑。跟着他走南闯北,风餐露宿,成为漫长旅途中唯一的同伴。

紫苑惊讶地发现这只老鼠的智商不在哈姆雷特它们之下,甚至比当年老鼠带出来的小老鼠还要聪明。它会认路,知道辨别食物的毒性,必要的时候还会帮紫苑打架,教训一些不怀好意的流浪汉。紫苑给它讲起当年的故事的时候,它会支起耳朵认真地听,偶尔还会吱吱吱地发表一些高谈阔论,尽管没人听得懂它到底在说什么。

紫苑有时候会想,这大概是老鼠留给他的礼物吧。他踏上旅途,追寻那个人的足迹,但是一路上笨手笨脚的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意外死掉。一片诚心感天动地,天可怜见,老鼠便派了这位小属下前来接他。不论风霜雨雪,它始终陪在他身边,就如同当年相濡以沫的二人一样。

 

这趟旅行是不容易的。

且不论一路上遭遇的各种野兽猛禽,沼泽泥泞,单单就是那变化无常的天气就有够人受的。紫苑本是想先去其他的都市打听消息,没料到沿路还能遇到新的聚居和部落。人们并不完全友好,但偶尔却会出现一两个人,为紫苑讲出友人的故事。风一般的少年,漂泊在苍莽又辽阔的土地上,带来歌声,诗篇,以及自由而无畏的传说。

称得上是意外惊喜。紫苑追寻着老鼠的故事,一路打听,一路沿着线索寻找。偏离了预定的轨迹,让他吃了不少苦头,但他乐此不疲。

老鼠是一颗璀璨的明星,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。在他身后闪闪发光的只言片语里,总会找到他最终的去处。

幻想着与老鼠重逢的情形,他不由得微微笑了。

他会很惊讶吧?既震惊又诧异,然后嫌弃地把他推开,说他是个幼稚又胆大的麻烦鬼。

到那时,他一定死缠烂打,紧紧地抱住他,再也不放开。

 

“你说的那个孩子……是披着一块超纤维布,有着黑色长发,总是到处唱歌的那个吗?”在一旁喝啤酒的老人突然开口问道。

小酒馆嘈嘈杂杂,长途旅行的商人常常在这里小驻片刻,交换消息。紫苑本以为在这里可以问到老鼠的事,不料问了一圈却只是得到了众多的白眼和嘲弄,还被莫名其妙地灌了两杯酒。他坐在吧台前,感觉有些晕眩,散乱的思绪像一粒尘埃落在浑浊的微风中,昏昏沉沉地浮荡在地表。小老鼠从口袋里钻出来,不轻不重地咬了他的脖子一口。他醒过来,然后听见了老人的话。

他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:“是的,您曾经见过他吗?”

老人嗤笑一声,“当然。他在这里唱过歌,从姑娘们手里拿走了不少钱。没有人会忘记他的。”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来,“那可真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子。他在这里得罪了不少人,好在他在NO.2的下城找到了一份活计,不至于被饿死。临走之前似乎说过要去别的地方……也不知道有没有去成。”

老人喝了一大口啤酒,重重地呼了一口气,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:“你要找他?是好朋友的那种找,还是姑娘家的那种找呢?”

不知道是不是酒力上来的缘故,紫苑感觉脸有些发烫,磕磕巴巴地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有话要对他说,我一定要找到他不可。”

“找了多久了?”

“不记得了。”

“路不好走。他不值得你这样不顾性命。”

紫苑低下头喃喃:“值得的。”

老人不置可否,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,“要变天了,想去NO.2找人就赶快。别死在半路上。”

“谢谢您,真的非常感谢。”

他站起身,向老人鞠了一躬,然后拎起大快朵颐的小老鼠,飞快地跑出门外。

身后传来戏谑的笑声。侍者站在门口,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。

人们的目光中混杂着钦佩与轻蔑。对他们而言,活着便是唯一的指望,为了这个目的,不择手段,六亲不认,再苦再累也要活下去,即便活着的道路上空无一物。

紫苑放弃了这条道路,去寻找存活以外的东西。也许找得到,也许找不到,也许半路上就会死掉。但这条道路的终点埋藏着他的宝藏,每一步都充满希望。

——我们终将与死亡为邻。

所以我向着逃避以外的道路奔去了。

一步一步地,向你接近了,老鼠。不要再离开我。

 

傍晚时的天色变得不大好了,紫苑便找了一个山洞坐下来休息。他撑着眼皮,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柴火,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。等再次睁开眼时,火堆已经凉透了,外面晨光熹微。

他把放在地上的外套掀开一角,看到了他的老鼠。小老鼠此时明显还在梦中,睡得四仰八叉,粉色的小嘴一张一张的,打着小小的呼噜。

这只老鼠最特别的地方不在于它的智商,而在于它的睡相。紫苑从来没有见过能够睡得如此别具一格的老鼠,不,不如说根本就没有老鼠会像它这样睡觉。一开始看到这幅情景时他还很是惊讶了一番,现在虽然已经看习惯了,但还是觉得有趣。紫苑用指腹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肚子,又戳一戳。小老鼠立刻醒了,随即恼羞成怒地挣扎起来,却被紫苑摁着翻不了身。

“和其他老鼠比起来,你的睡相可真是有够差劲诶,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?”紫苑摁住他的小肚子,饶有兴致地看着它拼命挣扎的样子,“不要这么小气,让我研究一下不好吗?”

“吱吱吱!!”

简直是声嘶力竭的控诉。

紫苑不再捉弄它了,转身收拾包裹。小老鼠犹自愤愤地窜上他的头顶,把原本就乱的白发捣成了鸟窝。

“我和睡相差的家伙还真有缘。”紫苑笑着摇摇头。

“吱!”

“你知道吗?以前我们住的地方总是有很多很多的小老鼠。”紫苑任它捉弄,用十分温暖的语气讲述道,“它们就像你一样聪明,都很听老鼠的话。老鼠就像老鼠国的国王一样,指挥着小老鼠传递消息、攻击野兽。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,他的老鼠们也是。”

在舞台上,他是光芒四射的女王,怀着深沉的哀愁,啭着婉转的歌喉,用另一个世界的苦难救拔这个世界的难民;在舞台下,他是黑夜领地的国王,在阳光和芳草抵达不到的地方一呼百应,来去如风。

不论在舞台上还是在舞台下,紫苑都是他永远的观众。

小老鼠在他叙事的时候安静了下来,豆子般的小眼睛一动不动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紫苑把它从头上摘下来,放进了大衣口袋里,安抚地拍了拍,“好了,我们该出发了。”

他把羊角扣一颗颗扣好,抚了抚衣摆上的折痕,看着山洞外的天色。早晨短暂的嬉闹后,阳光已经被雾霭收拾得一干二净。铅灰色的云朵沉沉地堆满天际,穿过山谷的风带着呼啸的寒意。老人说的不错,要变天了。

暴风雪很快就要来了。

 

他终于赶在天地冻裂之前抵达了城郊。

临时搭建的房屋被吹垮了好多间,七零八落地倒塌在一起。残存的建筑门户紧闭,四周连垃圾都早已被深深埋进了雪里,看上去荒无人烟。紫苑探路用的树枝好像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,他不想看,眼帘却映入一截青白色的皮肤。他的手抖了起来,立刻把树枝挪开,险些因重心不稳而摔倒。紫苑重重地喘了几口气,颤抖的白色烟雾挣扎着飘远,又随风而逝。

小老鼠越来越不安分,它想从口袋里钻出来,又总是被紫苑及时发现,重新把它的脑袋摁下去。一次又一次,周而复始。

紫苑把所剩无几的干粮掰成小块塞进口袋里。小老鼠不理会,仍然扒着衣料向外探头探脑。紫苑无奈,索性把口袋的纽扣别上,任它在里面拱来拱去,怎么也拱不出来。

雪是死神的镰刀,扫荡天地时,脆弱的生命将被收割殆尽。连他身后的脚印也不例外。

紫苑挨家挨户地敲门。

“打扰了,请问可以让我进去躲躲雪吗?”

“请问你们见过一个穿着黑色披风,名叫老鼠的人吗?”

“请问——请问……有人吗?”

无人应答。

路上似乎还有一个活人,他瘫坐在漏风的酒棚里,整个人缩成一团,瑟缩得像一块发青的土豆。他听到紫苑的问话,用尖利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喊道:“你找不到人了——”

紫苑瞪了他一眼。

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瞪人。他明明已经快要走不动了。

紫苑找了一栋高大的建筑,沿着墙根坐下。这里的风稍小些,雪也没那么厚,狭窄的空间内难得地安宁。他坐了一会,觉得有点困倦,不知不觉间身体歪歪地躺了下来,眼睛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了。

身体的热度被冰雪步步紧逼,在胸口紧紧地挤作一团,急促地搏动着,如同囿于一座即将沉没的孤岛,苟延残喘。

他感到疲惫。疲惫似涨潮的海浪,由外而内,浸入骨髓。

“我还没有找到他。”紫苑喃喃,“老鼠说不定就在这个城市里……”

在雪上,亦或是雪下。

但不论在何种境地,老鼠一定都没有期望过紫苑出现在他面前,不论以何种面目。

是他一厢情愿的。他从不怨天尤人。

小老鼠在衣服口袋里使劲地拱着脑袋,终于挣脱了纽扣,从缝隙里钻了出来。灰黑色的皮毛落进雪里,像是洒在宣纸上的一团墨。墨点打了一个寒战,随即行动迅速起来,在纸上蜿蜒爬行,顺着紫苑的大衣飞快地窜到他的额前,吱吱吱地大声叫嚷着,用小爪子使劲推他的脸。

“我们该告别了。”他哑着嗓子,轻轻地说,“谢谢你一直陪着我,希望你以后也能好好的。”

“虽然我还是没能找到他吧……”紫苑声音渐低,“但,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见到老鼠,可一定不要提起我来啊。”

不论他难不难过,我都会难过的。

小老鼠呆了呆,灰色的小眼睛里冒出豆大的泪滴。它安静了一会,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,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,直抖得缩成了一团,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脸颊边。

紫苑撑起力气笑了笑,用冻的发紫的嘴唇吻了吻老鼠,“是了,你也是老鼠。我真幸运,一上路就遇到你了。”

他颤抖着手,想要把这只老鼠再塞回大衣里暖着,“运气好的话,我的身体应该够你撑过这场雪,就当是对你一路照顾的报答了。”

老鼠却不肯动,瑟瑟发抖地磨蹭着紫苑的脸颊,小小的身体散发出些微的热度。

“……傻瓜。”他哽咽。

狭窄的巷子里,时间已经忘记了流逝,可雪依然没有停,老鼠那几根细长的胡须上沾了好些雪沫。紫苑把手指拢在老鼠的身上,一点一点,慢慢地拿开它身上的雪。他的瞳孔透露出一种近乎涣散的温柔,头浸在雪里,仿佛白发一瞬间长了很长。

他似乎又对小老鼠说了些什么,趁他的喉咙还能动弹的时候。可耳朵已经罢工了,他不知道那些声音究竟是内心的想法还是口中的话语,反正都是一样的。那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。他把秘密藏在心脏,藏在最后尚存一线温暖的地方,只要他还有血,只要血还能涌动,他的玫瑰花就不会枯败。

小老鼠认真地听着他混乱的呢喃,睁着眼睛与他对视,无声地应答。恍惚中,紫苑似乎像是看到了记忆里那一双眼睛的神色,鲜艳如黎明的灰色,沉默地向他望来。

一万里的山高水长,一万年的海枯石烂,掉进这短短的凝视间。

如同你果真在我眼前。

他所有的善与良知,正直与勇气,希望与爱,一辈子拿不起放不下的惦念,均在那人眼里。有了这双眼注目过的记忆,他才感到自己确实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了。为了这个人,冲动的、违背常理的、傻事做尽了,费尽了周折,吃足了苦头,苦中作乐,乐极生悲,百般滋味尝遍,果真是活过了。

他的心口一痛,血几乎要溢出来了。

“老鼠……”

他颤抖着唇,面前小小的老鼠向他支起耳朵,可最后的话语终究没能出口。

那是沉重而缄默的三个字的秘密。谁得到了,就得被生生地拖累一辈子。

他终其一生,想不明白,悟不透彻,沉沉一念,挂在心间。如若缺了能够心照不宣的那个人,那么所有的告白都没有了意义。

不如让它长眠于雪中。

从此,天知地知。不论身处何方世界,我依然会等候着我们重逢的时日。

终有一天,必再相见。

即便物是人非。

 

【Part 2】

当尖锐的疼痛穿透左胸的时候,老鼠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。

他简直不想回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。No.2的难民们突如其来的暴动,混乱得像是一场狂欢。浑浊的空气里交织着彩带、旗帜和啤酒的泡沫,被无孔不入的流弹撕扯成一块一块的,劈头盖脸地砸下来,染了一地血污。人们尽情地尖叫,又兴奋,又恐惧。根本没有人在考虑伤亡胜负的问题了,所有人都在宣泄,放纵,热情地投身于这场血腥的游戏,渴望变成一朵血花。

——这其中当然不包括老鼠。他的腿被流弹打穿了,老鼠觉得自己完全是倒了大霉。

他小心翼翼地,摸着剧院小门的墙,躲进狭窄的巷子里。为今之计,只好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,装作不存在来躲过这场浩劫。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幸运值。老话说得好,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。这句话在老鼠看到自己的老对头的时候再一次得到了证实。

枪响。呜呼哀哉,他连躲都没来得及躲。

他眼前的世界缓缓沉入黑暗,像舞台款款合上了天鹅绒幕布,把灯火辉映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喜剧悲剧戏中戏全部收拾得一干二净,演员退场,群响毕绝。寂静的黑暗,寂静如一场叹息。

当他轻轻把这口气呼出口腔时,悠长的气息卷起沉重的布帘,四野的风开始涌动。聚光灯齐齐为他而聚拢,片刻的停顿后,世界骤然明亮起来。

他茫然地睁开眼睛,身体在树林的阴影间柔软地舒展开来,没有伤痛,没有晕眩,四体健全,神志清楚,完完整整,妥妥当当。老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,看着四周陌生的高大植被,辽远的天空和晴朗的日照,以为方才的生死一线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。

噩梦而已,不必挂怀。

他放下心来,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,痛痛快快地骂了一句脏话:

“吱!”

吱?

老鼠愕然了。
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——娇小而柔韧的肢体,灰黑色柔润光泽的毛发,纤细尖利的小爪子。他不安地抖了抖耳朵,然后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惊得呆若木鸡。

于是,就这样,在这个阳光晴好,白云袅袅,凉风习习的好日子里,老鼠在一场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作用下,变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老鼠。

 

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回避想起为人时的事情,包括紫苑的存在。

换了一个身体并不意味着求生不再成为问题。恰恰相反,这个问题反而变得更加尖锐,几乎成为了他生活的重心,让他无暇他顾,连做梦都没时间考虑风花雪月。

死是轻松的,任何人任何时间都可以死。转过身去,忘记生活的种种磨难,回档重来。而活着就必须面对,不论前路是什么,就算连路都没有,也要硬着头皮,一步步走下去。

风餐露宿,危机四伏,日复一日地为了果腹而奔忙着。活下来,多么辛苦。

他费了许多功夫才弄明白身边的树其实是以前踩在脚下的草,鸟喙啄在身上不仅疼而且致命,到底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。然后他用漫长的训练把这些东西内化为身体的本能,就像从前一样,时刻警惕着,时刻戒备着,从不懈怠。

在极少数的星夜他想起了No.6,但那一定不是因为想念,仅仅只是因为被相似的景色调动了回忆而已。他从来没想起过紫苑,他才不会牵挂那个家伙,他怎么可能会担心紫苑呢?绝对没有,一次都没有的。

然而这个家伙还是来了。

当白头发的庞然大物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,地动山摇,老鼠吓了一大跳——

这是一个人。

这个人似曾相识。

遇见紫苑是意外的,绝非他本意。当然,他也并不排斥就是了。

他窜上紫苑的胸口,仔细地瞧了瞧少年的脸。放大无数倍之后的视野清晰地照见少年身上的所有细节,黏在额前闪闪发光的发丝,未擦干净的水痕,衣领上倒挂的草种,还有眼中的希冀与疲惫。老鼠叫了声他的名字,那双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子,随即露出温柔的神色。

少年用干燥的手指抚摸他的皮毛,微凉的体温通过小心翼翼的碰触抵达身体,老鼠别扭地躲开了。

“你有见过一个叫老鼠的人吗?”明知道不会有回答的,紫苑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向他问话,“他的眼睛是和你一样的灰色,皮肤很白,披着很大的超纤维布。他应该是能和你们说话的,而且身上还带着两只小老鼠,一黑一白,和你一样可爱,特别聪明。”

这番话实在傻气。老鼠想冲他翻个白眼,最后只是哼了一声:“吱!”

紫苑问着问着,自己也笑了出来:“算了算了……你大概根本没见过除我以外的人类吧?”

当然没有,谁会千里迢迢地来找一只老鼠说话呢?

老鼠大发慈悲地吃了他给的饼干,决定陪他走一程。因为笃定他的寻找注定不会有结果,所以老鼠没有任何心理压力。大少爷异想天开的长途旅行,既然让他给撞见了,索性就送佛送到西,看看这家伙到底能逞强到什么时候。等到走遍大地一无所获的时候,紫苑终究会回家去的。

那时火蓝妈妈会端着热气腾腾的面包笑着说欢迎回来,借狗人会卖力地嘲笑他无功而返,力河大叔则会安慰他回来就好。或许还会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新朋友会来与紫苑见面,他们欢聚一堂,其乐融融——总而言之,是不会寂寞的。紫苑会继续平安地生活下去。他用这只老鼠的命陪着他寿终正寝,把这个人的国度装进眼睛里,然后永远地深藏。

那样,老鼠的誓言就圆满了。他再也不用背负任何形式的债务和歉疚,可以轻轻松松地抛下过往,抛下紫苑,抛下这具可笑的肉身,让灵魂随风而去,从此跨入永恒宁静的黑暗。

不错的买卖,老鼠想。他不亏。

 

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。紫苑把老鼠揣在口袋里,匆匆找了一个树洞躲进去。虽然暂时免了雨淋的窘境,可地上也潮湿,几乎像是沾了水。老鼠爬出口袋,想转悠一圈透透气,却被紫苑放在腿上,不让他下来。

外面乌云翻滚,电闪雷鸣,大雨倾盆而下。雨声浇灌着荒芜的土地,将所有杂音均笼罩于自身的威势之下。老鼠和紫苑一并注视着雨帘,一时间树洞内格外静谧。

黯淡的天色隔绝了时间,如同一场漫长的夜。雨夜无垠地沿着神经纤维蔓延,将多年来所有相同的情景全部贯通,同样的天气和同样的人,寻常不过的夜晚和不同寻常的记忆,所有被牵连的相识和羁绊,一路缠绵到许多年前。

紫苑用手捧着他,少年的手指很温暖。他有些昏昏欲睡,却忽然听见紫苑喃喃出声:“老鼠……”

老鼠条件反射般地应了一声:“吱?”

紫苑似乎本没想到会有回答的,听到他出声,不由得愣了一下。再看他时,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地柔软着声音,像是怕惊醒了梦里的人:“你……你也喜欢这个名字吗?”

老鼠眨巴眨巴眼。

紫苑笑了一下,神情像是有些高兴:“那,就不给你取新名字了。就叫你老鼠。以后我叫你的时候,你也答应我好不好?老鼠,老鼠……”

老鼠心里嗤笑,撇过头去不理他了。

紫苑没有在意他小小的别扭,还把他捧到脸颊边蹭了蹭。老鼠气急败坏地扭过头,用爪子拒绝他幼稚且愚蠢的亲昵,一个劲地“吱吱吱”直叫。

他想不明白,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孩子气,这样天真呢?对一只老鼠这样伤筋动骨地培养感情,把他当做小宠物似的,对他有任何帮助吗?是了,带上一只宠物才像是大少爷出门的标配,只是他不想当宠物,更不想顺他的意。

老鼠愤愤地想。如果这个人再做蠢事,他就一走了之。

“其实你们也挺像的。”紫苑忽然轻轻地说,“你会不会和他一样,突然有一天就离开我了呢?”

老鼠身体一僵。

紫苑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影子,所有的心事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底。

“真想快点见到老鼠……”他神情低落,“我一天也不想等了。”

老鼠鼓了许久的腮帮子,终于彻彻底底地泄了气。

后来一路上紫苑做尽了蠢事,他却再也没有离开过。

 

有时候老鼠真的不明白,紫苑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自信踏上旅途的。在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地上进行长途旅行着实不是什么浪漫的事,如果不是靠他敏锐的嗅觉和多年觅食的直觉,紫苑很可能早就因饥渴而死。

天道好轮回,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还是得想办法养活紫苑这个便宜儿子。对此老鼠又嫌弃又骄傲,但又因这某种隐隐的愧疚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——这话说的不对,他现在本来就说不出话来——但老鼠坚持吱吱吱的叫嚷也能表达出不同的含义——总而言之,他认命了。每次看见紫苑吃着他找到的食物而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神情时,更是心情复杂。

自从选择了和紫苑同行,各种各样的情绪便纷至沓来,在他冷静的脑子里成天打架,打得不亦乐乎。他管也管不了,挡也挡不住,躲也躲不开。紫苑所带来的一切,就和紫苑这个人一样——突如其来、莫名其妙、无法割舍。

共同捉弄别人的快乐、一同落荒而逃的狼狈、骄傲、尴尬、百转千回的忧虑……他从来不知道,自己也会成为一个这么婆妈的人。

他摆脱不掉,便只有背负。温暖而又沉重的负担,每每对上紫苑期许的眼神时,尤是更甚。

当然最让他抓狂的并不是那些纤细的感情,而是紫苑恶趣味的恶劣行径。尤其是每天早上被紫苑摁着肚子,不论怎么挣扎都翻不了身的时候,他都简直气得要炸了,恨不得把他揍趴下,起码三天起不了床。

可即便他把他的手指咬出血,在他的身上窜来窜去,把他的头发折腾得一塌糊涂,紫苑也不会生气。所以,他自己白白承担了两份的怒火,蹲在他的口袋里憋屈地生闷气,真是好不可怜。

“再过几天就要到NO.2了,你去过这座城市吗?”紫苑低下头,笑着问他。

“吱!”老子生着气呢,别和我说话!

紫苑用手指戳了戳他气鼓鼓的小脸,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,“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,是一年前离开NO.2的,后面没人再知道他的消息。但我有一种预感……我梦见了,老鼠就在那里。他不会再躲,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。”

老鼠还自顾自地生着气,好一会儿才从耳朵里把这句话捡起来,听清楚了其中的意思,顿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,把老鼠气的发烧的脑子浇了个透心凉。他倏然抬起眸子,看见紫苑眺望着远方,眼神柔软,又带着些许不安。

温和的日光在头顶安稳地照耀着,地平线上却似乎隐隐有雷声传来。

“明明看见他就在那里……可是我却不知道,到底能不能遇到他。”

 

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么大的一场雪。

鹅毛般的雪花将天地的空隙纷纷扬扬地填满,三天三夜,连口气都不喘,又被风迅速地贯穿。

好冷,即便是包裹在厚实的呢料中也冷得够呛。老鼠的爪子冻得发麻,生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,费力地扒拉着口袋,一个劲地往外爬。他鲜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,仿佛理智和身体都被他抛在了身后,只有一个念头在不知死活地往前冲。

人会轻易死去吗?

人愿意轻易死去吗?

倘若紫苑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踏上寻他的旅程,那么他能够给出相应的回报吗?

老鼠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冻得不太好使了。

No.2的下城,早已荒废的剧院后门。这条狭窄的巷子鲜少有人知道,为什么紫苑会走到这里来?

为什么他不再走了呢?

老鼠终于挣脱了温暖的口袋,身体整个儿滚进雪地里,被雪冷得一激灵。他几乎是被冷清醒了,扫视了周围一圈,便飞快地跑到紫苑身旁,用力拍紫苑的脸。不能在这里睡觉,不能!再累也不能躺下!快起来,听到我说的话了吗?!

“我们该告别了。”

紫苑的眼睛里滚动着泪,泪水中晃动着他的影子。小小的,干干净净,被妥善地包裹在温暖的液体中,迟迟没有坠下。

“谢谢你一直陪着我,希望你以后也能好好的。”

老鼠看着那滴眼泪落在了雪地里,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同落了进去,四分五裂。

冰天雪地里,他头一回冷得彻骨生寒。

紫苑走不动了。

这个天大的事实砸得他发懵,他再也说不出话来,语言和声音通通都被那滴眼泪砸进了雪地里,他找不回来,于是便索性将它抛弃。

他一向信守承诺,告别的话还是免了。他既然给不了紫苑想要的重逢,那至少继续陪这个人走完最后一程吧。

老鼠蜷缩起身子,靠着紫苑苍白的脸颊,紧紧地依偎下来。

紫苑用手抚摸着他的皮毛,他咬着牙,把为数不多的体温尽数交付到那只手中。当年从这个人身上得到的温度或许远不止于此,但如今这已经是他全部的财产了。

没能涌泉相报,真是遗憾。

 “回到我的口袋里去。”紫苑咳嗽着说。

驳回。天寒地冻的,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。

紫苑又哭了。他头一回没嫌弃这个人的眼泪,只觉得暖暖的,爪子上的冰也融化了,令他小小一团的心都舒展开来,仿佛这滴泪直落进了他的血液,带来有力的、温柔的脉搏。

他的心安定下来。老鼠想,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了。从一开始,从两人再一次一起踏上旅途开始,所有的答案就已经真相大白。他为什么总是在乎这个人,为什么总是放心不下,为什么会因为他的孤单而愧疚。他不愿意去想,不代表他不明白。所有的事实,早就已经奠定了如今的结局,他们终于达成了紫苑的愿望。

紫苑说,想见到老鼠。想与老鼠永远在一起。

于是他的灵魂乘着这个愿望而来,补偿自己未完的承诺,并且指引着紫苑来到最终的去处。风雪将他想要见却无法见到的人藏在身下,待春暖花开雪化之时,落得骨肉相缠,从此与天地同在。

真是个傻孩子,为什么偏偏如此执着呢?

“老鼠,”紫苑睁着无神的双眼喃喃,“对不起,我又做了蠢事,我真的很想见你。”

我明白。

“我一直想念你。”

我也是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我爱你。

他把紫苑的眼睛合上,轻轻地亲了一下,把身子团在他耳边,安心地睡了过去。

老鼠心里踏踏实实的,这次他的睡相一定很好。

没有人再说话了,雪也无声,四野阒然,万籁俱寂,人世间难得如此安静。

风雪为被地为席,你我永永远远再不分离。


 

【fin.】

评论 ( 33 )
热度 ( 746 )
  1. 共4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道道维. | Powered by LOFTER